永州的初冬，并不像缺水的北方某些城市那样抑郁。即使是沉寂了一千多年的向阳岩亦是如此。一个魂灵孤寂久了，好像能听到另一个相同孤寂魂灵的感化。所以，一个静默的午后，我来到了向阳岩。如千百年来很多怀抱着相同希冀从中取得某种安慰的旅人一般，感受着这座岩石公园脉息中生命的悸动。

  踏过月洞门，左行数十步，便进入潇水岸亭。侧身远目，见檐牙冲天，亸枝垂髫，似娇娥镜妆。西风乍起，吹水波澹澹，模糊间，我好像看见屈原花冠荷衣，与一渔翁对谈。少顷，渔翁棹舟西去，大声笑吟《沧浪歌》，独留大夫一人散步江岸。心之孤寂，其与同乎？方欲诘问，只移半步，见人去景消，乃悟所想皆虚。无法，我便离了那江亭，向公园内中走去。

  日影斑斓，将香樟翠竹的剪影细碎地映在石板路上；独行林中，见栾树的果实现已变成粉橙色，圆棱四角，高簇枝头，如悬在空中的一团火。忍不住想起史铁生在《永生》里说：“我一向要活到我能够历数前生，你能够与我一起笑看，所以逝世与你我从不相干。”又忆起多年前查阅过栾树的花语：“美妙震慑，绚烂终身。”深细品尝，唯觉震慑。适才之孤寂，忽然衰退多半。

  行至高处，见一平地，只立一亭，与残阳相对。我走近去，在亭外的石阶上坐着，望着落日焚烧，等着天一点一点黑下来，想到“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这些语句如多年前埋下的伏笔，或是从初中课本上，或是从柳宗元写下的那一刻起，一向比及此时此地，忽然出现，击中了远从中州而至的我。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脱离河南到这悠远的永州来肄业，恰如柳公亦未曾料到自己会从长安被谪至此地。心之孤寂，其与同乎？

  “真实的自我宽和并不是说咱们彻底接受了自己的缺点和过错，而是咱们也能够在意识到它们的一起，仍然酷爱自己和生命。”赛林格曾如是说过。我想，柳公做到了，这位“史上最孤单的诗人”将自我融入了天然，在这枯山水之间飞越、超逸，达到了“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境地。我想，史铁生也做到了，他将对生命的酷爱融入文字，化为白执手，与病魔反抗到了生命的最终一秒。何必大树，我自参天。念此，心之孤寂，已然全无踪影。借着温存的落日，我感受到血液在体内汩汩活动着，和着心跳的节拍，奏成一支细小但雄壮的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