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我照例沿着房屋旁边的水泥路去散步，刚走了几步，便听到了一阵机车的轰鸣声，我上前走近一看，原来是堂兄瑄哥雇佣了挖机在挖地里的白皮松。在机车的隆隆声中，一棵棵葱绿的长势良好的2米5树苗便被连根掘起，然后被挖铲一摔一拍，掸掉根部的泥土再铲起扔到地外的水泥路边。

  我在两个周之前就听堂兄瑄哥说准备用挖机挖了自家的松树苗，“不值钱了”，瑄哥说，“去年一棵树只给4块钱，大家都赌气不卖——投资了那么多，受不下！到今年便再也没人问了，加上国家鼓励退林还耕，挖一亩地补助500元，能够个挖机钱，挖了就能种麦了。”

  堂兄瑄哥是村里的能人，在白鹿原上种植白皮松已十年了，十年间在4亩地里进进出出移种过两三茬白皮松，赚了近十万元，今天终于用挖机挖光了所有的松树苗。那些树苗郁郁葱葱，树形很美，看着一棵棵被肆虐般挖掉，真让人心疼。

  在原上，今年用挖机挖掉2米5左右的白皮松已不算新鲜事。去年的时候，2米5左右的白皮松苗价格就已经惨不忍睹，一棵树只给个2块、4块——想当初这些1米5树苗最低都是十几块买来的，又在地里长了四五年，这个价谁也接受不了。扛到今年，更是无人问津，好多人又租种着别人的地，每年还要支付一亩千元的租金，便陆续有人用挖机挖树了。

  眼前被挖机挖掉的松树枝残根破，胡乱地被堆在路边——在以前，这种树是要人工细心开挖绑上土球去卖的，一棵成百元。只几年光景，白皮松最畅销的2米5苗怎么就卖不动了呢？蓝田的金字招牌白皮松又经历了什么？

  安家山村地处蓝田县辋川镇西部，介于陈家沟和李家沟之间，山高、坡陡、沟深，是辋川通往南十回场村的一条大沟。村子自然条件艰苦，靠天吃饭，在整个山区乡镇辋川镇中都是一个穷得出名的村子。长期以来，当地流行着这样的顺口溜：“嫁人不嫁安家山，十里路，水不干，奏（方言，做的意思）上花鞋没地穿；烧松毛，沤黑烟……”

  村子土地以林坡地和沙土地为主，不太长粮食，房前屋后的山岭上，遍布着成片成片的白皮松树，当地人用它烧柴，这才有了“烧松毛，沤黑烟”的说法。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满山遍野的用来烧柴的白皮松，将改变安家山村这一代人的命运。

  上世纪九十年代，为了寻找理想的绿化林木，一拨北京的客商来到了大山深处的安家山村，他们被眼前成片的野生白皮松树吸引了：这些松树姿态挺拔，四季常绿，抗旱耐寒，生命力强，尤其是对于城市中的PM2.5粉尘还具有很强的吸附作用，这正是他们要找的优质绿化林木！这些客商找到了村组领导，说是要买当地的白皮松运到千里之外的首都去做绿化。洽谈很容易达成，当地人是用它烧柴的，漫山遍野的白皮松能变成钱太让他们惊喜和意外了。

  村里开始组织山民上山去挖树。村民们每卖一棵树须向村里交三到五块的村提留，挖一棵树可以赚个十块八块，一个年轻人，每天挖十棵树，收入近百元，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了，远比在外打工赚的多得多，很多在外打工的村民开始回家挖树。

  当时挖好的白皮松要北京来的客商验货，总有些树验收不上，有人便把它们直接栽种在门前的可耕地里。第二年，北京的客商如约而至，他们看到门前可耕地里的松树特别高兴——这些松树色泽更绿，长势更旺，没有周围树木的倾轧，树形更美，客商们便以数倍于野生白皮松价格买了这些栽种在田间的松树。田间栽树获得了远超过种粮食的利润，大家纷纷效仿，至此，白皮松由荒坡野岭的自由生长进入了田间生长模式。

  蓝田的白皮松逐渐有了名气，北京、天津、河北的客商开始进山大量收购，随市场的需要，除安家山村外，斗沟村、苜蓿沟村、山底村等也开始在田地里大量栽植白皮松。由于白皮松能卖钱，大家把地里的白皮松照管得比孩子还精心，浇水、除草、施肥、剪枝造型，周密地护理产出了大批优质白皮松树源，这些优质白皮松价格更高，树苗也开始按米数（高低）按等级以质论价。

  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申奥成功后，前期绿化工作需要大量的绿化树，白皮松成为首选树种，一下子需求量猛增，物以稀为贵，蓝田白皮松迎来了又一波涨价风潮。

  白皮松富了安家山。一个祖祖辈辈都过着穷日子的小山村，依靠白皮松，几年时间彻底变了样。很多人家在村子里盖了新房，在县城里买了商品房，高档小车随处可见，户户银行有存款、地里有松树，安家山村由辋川镇的最穷村一跃成为辋川镇的首富村。2005年时，村民李朋告诉前来采访的记者说，自家一亩多地的白皮松若全部卖出就可以卖十几万元；村民安生文和记者说，自家三亩的白皮松已提前被北京奥运场馆绿化预定，每在地里多长一年就可以增值五十万元。这样的例子当时在村子里举不胜举。

  看着安家山村、斗沟村、苜蓿沟村、山底村等依靠白皮松发家致富了，整个辋川镇人仿佛一夜之间苏醒了过来：同样的山区，同样的水土，咱门前不也是大片耕田么，咱为啥不搞白皮松呢？

  很快，白皮松在整个辋川镇大面积种植开来。大面积种植首先要解决的是树苗问题，其实在几年前，北京白皮松畅销时，蓝田已启动了野生白皮松的保护，农户们便在自家地里开始摸索白皮松树苗的培育。辋川人着样学样，也开始了人工培育白皮松树苗。有了树苗，辋川镇的大片土地都种上了白皮松。政府看到大家的热情很高，白皮松前景又很好，也开始着手为大家解决白皮松种植的技术问题，从白皮松的育苗、幼苗管理、移栽到田间白皮松的株距行距的预留、病虫害的防治、施肥、剪枝，甚至精细到挖树时土球的开挖与捆绑，对白皮松成长、销售的所有的环节邀请专家给大家进行培训。一时间，辋川人个个是行家，对种植白皮松的业务无不精熟。

  至2010年，整个辋川镇的13个行政村全部栽种了白皮松，不仅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的坡岭上、可耕地里全部栽种上了白皮松，辋川镇成为全县第一个无粮镇。2016年，辋川镇境内的白皮松种植发展到近万亩。

  大面积种植影响很大，树源博广引得四方客商。很快，北京、天津、河北、上海、青岛、大连、山西、山东、河南，甚至盛产松树的哈尔滨都来蓝田购买白皮松。一时客商如云，白皮松贸易繁盛，畅销不衰。在此背景下，白皮松价格居高不下，辋川人凭借着成规模的种植白皮松很快富裕了起来。

  当时辋川人靠白皮松能获得怎样的利润？辋川镇白家坪的白皮松种植大户白晓辉在2012年说过这样一段线米大概需要5年算，我一亩地种300株苗，长成后卖价60万元，扣除每株150元成本，以及每年管护、施肥、除草等费用大约2000元，净赚55万元，亩均大概就是11万元。当然这一段时间周期比较长，市场行情报价会有波动，但是按照目前的市场情况算大致就是如此。”一亩地年平均收入约11万元！任何人面对这一个数字都会震惊得合不拢嘴巴，辋川人就是靠着这样的白皮松利润迅速发家致富。村落里，一幢幢两层三层小洋楼拔地而起；在蓝田县城的天鹅湖小区，辋川人扎堆买房甚至“捎房”已成为一个经典传说；年轻人买了私家车，过起了逛城如同赶集的潇洒日子。辋川因白皮松而家家致富，在当地盛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十万算起步，百万不算富，千万好多户。”

  白皮松利润如此可观，辋川的年轻人、了解行情的外地人甚至公务员都开始在辋川以外的乡镇大量租地种植白皮松，三里镇、横岭、白鹿原的大片土地上都开始广植白皮松，白皮松种植开始向全县辐射。

  2012年，蓝田种植白皮松5.17万亩，年成交量6000多万株，销售总额突破6亿元，成为蓝田的支柱产业之一。2015年，国家质检总局批准对“蓝田白皮松”实施地理标志产品保护；2017年，蓝田白皮松被国家园林协会授予“中国白皮松之乡”的荣誉称号。蓝田白皮松终于戴上了应有的光环。此后，蓝田白皮松天然林规模达3万多亩，人工育林面积超过20万亩，占蓝田耕地面积的30%以上。在蓝田，占地百亩以上的白皮松苗圃达到100家以上，几十亩的小苗圃更是难以计数。蓝田成为全国最大的白皮松人工繁育基地。

  在蓝田白皮松贸易的辉煌时期，蓝田经济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白皮松的移栽、管理、挖苗、装车都需要劳动力，很多蓝田人从打工地返回家园，依靠白皮松不但解决了就业问题，而且很快富裕起来。

  脑子活络的，做起了白皮松的贩卖生意，用大车倒腾松树，几年间便腰缠万贯；就是上了年龄的老者，也被白皮松园林聘用去当技术员、看护员，拿起了年薪。

  每天一大早，蓝田大路边的早点摊上，你总会碰见一伙身穿迷彩服，全身散发着松油味的挖树人。他们起早贪黑，两头不见太阳，戏称自己为“星星公司”员工，力气活虽然辛苦，但收入不菲，一个青壮年男子，一天的挖树收入通常在600元左右。

  这些挖树人，凭着自己的一身力气，几年期间也在县城买了房，给自己买了车。那些路边早点摊，有了挖树人的天天光顾，生意也红红火火。

  蓝田白皮松的价格高峰应该在2009年——2012年期间，那时候的优质苗，2米苗可以卖到近200元，3米苗可以卖到1000元，4米苗可以卖到4000元，5米苗轻轻松松上万元，6米苗就能卖到3万元以上。

  2013年以后，蓝田白皮松的种植培养面积猛增，市场慢慢的出现供大于求的局面，蓝田白皮松价格在2015年—2016年遭遇了第一个“冰期”，价格骤然下降，不少人缩小了园林甚至退出行业。经过一番自然洗牌，至2017年，白皮松市场逐渐稳定，供需基本平衡，度过了第一个困难期。

  从2020年下半年开始，白皮松价格迎来了又一个“冰期”。高峰期可以卖到仅200元的2米苗，仅卖5、6元；原本可以卖到1000元的4米苗，只卖到200多元；而1.5米左右的占地苗放眼皆是竟无人问津，大片的白皮松因无人管理变成了干枝枯叶，与杂草共生，让人唏嘘不已。

  外销通道没有彻底打开，随着种植培养面积的扩大，慢慢的变多的树源囤积在原产地，造成蓝田白皮松的价格大大跌落。近几年来，在蓝田县政府的努力下，在白皮松客商的运作下，白皮松不但远销大江南北18个省市，而且远销日本，英国、美国等地。但这些外销数量与原产地的树源比起来依然是杯水车薪，大量的白皮松贸易反而是原产地内的倒卖和移栽，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你别看白皮松卖得欢，仅仅是从这家地里移栽到了另一家地里。这句话一语中的——表面繁荣的白皮松贸易背后，并没有把树源送到应有的卖家手上，没有走出去，只是原产地内部的转移。积压慢慢的变多，价格大大滑落是必然的。

  疫情的多次反复客观上阻碍了白皮松的外运。2020年下半年，蓝田白皮松价格猛跌的时期，也正是新冠疫情反复肆虐的时期。疫情在各地不断反复，为避免疫情蔓延，全国各地不得不采取各种严厉措施，长途货车不许下高速、车辆停运甚至封城等手段影响了物流运输，蓝田白皮松的外运自然深受影响，客观上造成白皮松的远路滞销。

  国际粮食的严峻形势倒逼国内对粮食种植的重视，国家的宏观政策发生了变化。疫情发生后，一些产粮大国限制粮食出口，国际粮食形势骤然严峻，为了应对国际形势，国家开始重视粮食种植，提高粮食价格，国家的宏观政策由原来的大力提倡“退耕还林”转变为大力提倡“退林还耕”。“屋漏偏逢连阴雨”，蓝田白皮松种植在低价困难期又失去了政策方面的优惠与照顾，最低利润防线被突破，一些种植户进入了赔本经营期，苦苦挣扎着。

  蓝田县为了打开白皮松的外销通道，多年来一直在努力。早在2011年，蓝田白皮松就登上了西安世界园艺博览会的展台；蓝田还举办了多届中国（蓝田）白皮松产业高质量发展大会、中国（蓝田）白皮松产业高质量发展高峰论坛等，积极向外宣传、推介蓝田白皮松；县领导亲自为白皮松销售做广告、跑销路；亲自挂帅任团长组建“蓝田白皮松推荐团”甚至远赴、西宁等地推介蓝田白皮松……

  也许蓝田白皮松的发展中注定有此一劫，“解铃还需系铃人”，市场结成的疙瘩还得由市场来洗牌调节，最终必然有人要流血、出局。但愿一番自然洗牌之后，蓝田白皮松依旧能能走出困境，再次度过“冰期”，重返鼎盛。

  不盲目跟风，扩大规模要考虑市场需求。——蓝田白皮松的经历再一次验证了这条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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