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4-06-09 13:19:04 | 作者: BOB体育平台下载手机版
1978年5月底,在“真理标准讨论”的热潮中,光明日报重新在各省建立记者站,一支实力丰沛雄厚的记者队伍形成了。记者部主任卢云满意之情溢于言表。而我,同样来了3个月,却连一条消息还没发出来,显然是个“不合格者”,更难堪的是,竟然还挺着个大肚子,卢云心里一定在想:莫名其妙!
我听说,这位卢云早在50年代就是光明日报的名记者,笔头很硬,水平很高。闭幕会上,他操着浓重的扬州口音,语重心长地向驻地记者殷切致辞:“……但愿你们能珍惜这种荣誉,珍惜这种机会,希望在座的同志中,今后能出一批名记者。什么叫名记者?就是他的名字一在报端出现,就会吸引众多读者的目光,同样一条新闻,他的报道能比其他记者的报道产生更广泛的社会影响。”
坐在后排的我听痴了:原来能这样解释、这样理解名记者!“文革”10年,我们天天在接受另一种教育:凡是与“名”字挂钩的人,譬如名作家、名教授、名演员,就一定是反动的,越“名”越反动。而今天,我突然听到了一种全新的解释,并且是如此合情合理,如此地具有不可抵挡的诱惑力。
顿时,我对这个外表儒雅、观念前卫的记者部主任产生了莫大的好感。当然,我更对他下面的承诺感兴趣:“同志们,光明日报需要名记者,读者在呼唤名记者。请相信,报社和记者部会积极创造条件,为地方记者的成才和成名作出努力。只要是真正出彩的稿件,在光明日报是不会被埋没的……”之后的8年,这位记者部主任实践了他的承诺。在他的麾下,涌现出一大批驰名全国的名记者。
那时,我已怀孕9个多月,但还挺着大肚子搞“地下工作”——阳泉等地一些农民因所谓“反大寨”被打成“反革命”关进大牢,虽被释放但仍不予。我秘密采访后,回到太原正在代笔“农民来信”。一位医生朋友来家看到我,大惊失色:“你将要临盆了呀,还不赶快走!这里距上海千里地呀,你是打算生在火车上啊?”第三天,我把这组“来信”发到北京,给记者部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卢云。
“知道了,我会看的。”言简意赅,他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听说我预产期就在几天内,电话里的声音很干脆:“好,马上就走。”我刚要放话筒,卢云又说:“等一等!”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很慢很温和:“你,一路小心!”我心里顿觉得有点发热。
当时法定产假是56天。我按期返岗,在北京转车时顺便去了报社。这次卢云见了我脸上有了笑容,他告诉我,我那组“农民来信”与副总编马沛文撰写的本报评论《放下“反大寨”的棍子》一起发表后,在全国读者中激起了强烈反响。“你很勇敢。”他表扬说,但也仅仅这4个字。接下来就是非批评的批评了:“要做个好记者,必须苦练基本功。回去多读一读其他记者站写的好报道。”
一晃过了两年,又到北京开驻省记者会。我怯生生地把一厚卷稿纸递到他手上:“老卢,我带来了一个稿件,请您看一看。”他捏着这厚厚的“”扬了扬眉毛,似有些惊讶,但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会还没开始,他就找到我座位跟前:“我昨晚看了,题材还不错,就是作者议论得太多了。记住,记者的使命是记录事实,不是要当评论家。回去后用心改写,用事实本身说线字!当时对我已经是一座“高峰”。我要赶紧回太原写我的3000字!
山西省中医院。一间静谧的单人病房。里面的“主人”栾茀已病入膏肓。他,就是我“”里的主人公。“癌症啊……极左路线是我们的祖国的癌症啊!……”一阵气喘使栾茀脸憋得铁青,他爱人把他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我慌慌张张地喂他喝了一小勺水。这是一个放弃留学美国的机会、在解放前夕冒险搭乘货轮从台湾回到祖国大陆的知识分子,尽管在历次运动中受尽磨难,但他仍在大学教学岗位上呕心沥血,作出了不平凡的业绩。在生命垂危之际,他还挣扎着给山西省委写了关于全省工业改革的建议书……
我的第二稿产生了,14000多字,标题就叫《癌》。这里的“癌”包含两层意思:一指栾茀身上的骨癌,二指摧残知识分子的极左路线。随即,我赶紧去北京,把稿子交给了卢云。
第二天,卢云没有开场白,直截了当:“小樊,这一稿比上一稿高明多了。看来只要作者有信心,文章是可以改好的,不在于资历长短。”他很痛快:“这样吧,给你一个版。”
我几乎要跳起来,迫不及待地问:“何时用?”他静静地看着我,不紧不慢地说:“不要急嘛,还需要重写。”
他耐心地给我分析:栾茀的美好追求与摧毁这种追求的极左路线,是一个铜板的两面,越是把美好追求的那一面表现充分,对极左路线的揭露也就越深刻。“因此,我建议你把主题的重心移一下,从揭露极左路线,移到歌颂美好的追求上。”他倒了一杯水递给我,流露出难得的激动:“你知道吗?昨晚看了稿子我很久睡不着,我想,这篇通讯的标题应该叫追求。栾茀他毕生追求国富民强、追求真理和正义,这种追求精神是当前迫切地需要提倡的时代精神,他的形象是我国一代知识分子的缩影。因此,这篇报道写好了,栾茀就会成为时代的典型。”
他的分析令我折服,他的激动感染了我。但我马上想到的是:主题转移就等于把原稿推倒重来;而且写正面典型比写悲剧人物难多了,就凭自己那点水平,能行吗?
看到我犹豫,卢云语重心长:“我当记者几十年,深知一个记者,一生中碰上这样的重大题材是不多的,如果你这一次轻轻放过,将会后悔一辈子。”他站起身来赶我走:“别磨叽了,赶快回去,争取在栾茀生前见报。”
可我赶回太原时,栾茀已经离开人世。我和丈夫丁炳昌就干脆沉下心来深入采访,素材记了5个笔记本。第3稿,足足写了十来天,长达18000多字。不料,卢云的评价是:“很遗憾,这一稿不如《癌》感人。”
卢云召集记者部同志讨论我的稿子,大家七嘴八舌,越说我越心乱如麻。很显然,靠填鸭式的突击不可能使写作水平飞跃,拔苗助长乃枉费心机。身心俱疲的我情急之下,请求卢云另选高手去写,并表示我自愿提供一切素材,不要求署名。但此时卢云的态度斩钉截铁:“这个稿子非你莫属。我相信你能写好。”他凭什么相信我?我默默地流眼泪,中午饭没吃,晚饭也没吃。
第二天,我又被叫到卢云的办公室。我愣住了,里面坐着大名鼎鼎的报告文学作家理由。他当时挂职在光明日报记者部,但极少露面。恰恰是理由的指点使我茅塞顿开:重点是这一稿只写了栾茀的“高大”,没写出他的人情味。“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你讲给我听的那些活生生的细节还原进去,把栾茀还原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稿件就成功了。”
14000字的长篇通讯《追求》一气呵成,同时发表于光明日报和山西日报,人民日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新华文摘》等转发转播,还被改编成电视剧、广播剧、话剧、电影剧本、连环画。之后又被评为全国好新闻作品,并被陆续选进20多种书籍。
这就是我的成名作!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当时卢云究竟凭什么认定我一定能成功?一个在驻地记者中排在“尾巴”的记者,一个在本报连2000字的通讯都从未发表过的年轻人!
一年后,卢云又一次支撑我跃上新的高度。那是报社派我去印度新德里采访第九届亚运会,让我去开开眼界,稿件由一起去的老牌体育记者夏浩然写。但启程在即,机票和护照都拿到了手了,报社外事处却要临时换人。因为这是“文革”后中国参加的第一个大型国际体育赛事,各媒体都派出了顶尖高手去比拼;同时,新德里是讲英语的,可老夏和我大学学的都是俄语,又怎么能够施展得开?
这对我当然是件很难堪的事,但也没法。卢云听说后,拿定了主意:“我看你文字功底好,又提前作了采访准备,去闯一下!我去跟外事处商量,还是让你去。来,我预祝你采访成功!”
就这样,我登上了波音747国际航班。而这次不同寻常的采访经历,成了我新闻生涯中的新起点:我与老夏采写的新闻特写《飞天凌空》获全国好新闻一等奖——这是第九届亚运会上千篇新闻报道中唯一获一等奖的作品。
之后,我成了报社的特派记者,一年中有半年在执行记者部的重大采访任务,奔走在全国各地。一到北京写稿改稿,我就成了卢云家里的常客。他家就在报社旁边的宿舍区,下了班,他常招呼我一起走,顺便在路边小铺买几个包子。他是不会做饭的,遇到他夫人回家早,就再熬点稀饭。吃完,就在他那间小书房兼客厅里开始神侃,内容离不开稿子。多数时间是我在讲,各种各样的报道题材,他总是静静地听着,时而插一句:“好,这可以写条消息,1000字左右,发二版头条。”或者:“这个题材还是写通讯吧,不要太长,2000字。”有时候,他会站起来,到书架上取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指给我看:“就参考这一节,你看,就这里……”
夜深了,卢云把我送到楼梯口,甚至送到楼下,而我的臂弯里,夹着他借给我的一摞“参考书”与资料。如今,当我回忆起那间幽静的小书房,心里依然如沐浴春风般的温暖,如收获秋果般的充实。
而他那间办公室,在我看来始终笼罩着神秘感。在栾茀的报道前后,光明日报连续推出了、蒋筑英、孙冶方、张华等一系列知识分子人物报道,在全国形成了一波波震撼的热潮,而最初的信息汇聚点正是那间普通而简陋的办公室。每天全国各地有上百个电话打到这里,有上百份稿件或内参传到这里,比较、选择、分析、综合,一条条采写指令也从这里发到全国的驻省记者站,打响一个个有声有色的新闻战役。当我每每踏进那间办公室,看到卢云静静地埋头书案的瘦削背影,感受到一种自信与有条不紊的氛围,领略到“台风眼反而是最平静”的那种意境。
卢云简直就为新闻而生。他的每个细胞都长着新闻“眼”,他的每根神经都在捕捉着新闻。1982年底,我和丈夫丁炳昌从古纸堆里意外地发掘出一条“消息”:在出土文物、2400年前的古乐器“曾侯乙编钟”上,不仅有七声音阶,而且有完整的十二半音;这套编钟能在任何一个乐音上灵活自如地旋宫转调——这个事实将结束音乐史上一场漫长的争论:在这之前,一些中外学者曾断言,中国的十二律是在战国末年由希腊传入的,而中国出现旋宫转调更是在汉代之后。
当时我兴奋得简直喘不过气来,又害怕万一搞错了闹国际玩笑。一天中,我7次拿起线点多时,我实在按捺不住,用颤抖的手拨通了卢云家的电话。电话里,我把已背诵了许多遍的“消息”内容连珠炮般地发射出去——因为他听电线分钟。然而这次,他只听了不到2分钟就截断了我的话:“不要说了,稿子写了吗?”“正在写……”“写完立即送审,今天晚上9点钟之前,把稿子传真到记者部。”我看了一下手表:5:28,只剩下3个半小时了,心里有点发慌:“老卢,可能来不及……”我的话再一次被截断:“那就推迟到10点。我在记者部等你们的稿子。”
我傻眼了。随即又跳起来,抓起笔。我写,丁先生连改带抄,一抄完两人蹬上自行车就飞也似地往博物馆冲去审稿。虽然是冬天,我俩紧张得全身冒汗,而谭馆长已在办公的地方等候。然后再飞也似冲回来,扑到电话机跟前。
一夜醒来,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条1100字的消息——《我国古乐器编钟具有完整的十二乐音体系》——已经在本报一版头条高规格推出:通栏标题,配大幅照片加花边。见报的当天,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用17种语言向国外播发了这条消息,国外的许多媒体纷纷予以转载。
之后,我所在的记者站对编钟的报道一路领先,从编钟能演奏《欢乐颂》到编钟复制成功,到《曾侯乙墓的“地下音乐厅”被搬上舞台》,连续发了3个一版头条,把全国“编钟热”推向高潮。
后来,一辈子从事新闻业务的卢云改行担任了光明日报社秘书长。不过,他再也没有闪射出当记者部主任时的耀人光彩。
老卢,你现在可好?你是否还记得、还牵挂你亲手带出来的这支记者队伍?而我们,都还在怀念着你——这从一件小事可以看出来:那年元月,在光明日报的全国记者会上,有人提到过几天就是你八十岁的生日,老记者们顿时行动起来,给你写了充满感情的祝福信,然后,任何一个人都郑重其事地、端端正正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