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有几棵大栾树，春天开一簇簇细微而稠密的黄花，花落了便结出许多好像三片叶子合抱的小灯笼，小灯笼先是绿色，继而转白，再变黄，成熟了掉落得满地都是。小灯笼精巧得令人珍惜，成年人也难免捡了一个还要捡一个。

  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边捡小灯笼。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个年纪所常有的那般尖细，而是很圆润甚或是厚重，或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园子里太安静了。我古怪这么小的孩子怎样一个人跑来这园子里？我问她住在哪儿？她随手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

  沿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我在这儿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虫子。他捉到螳螂、蚂蚱、知了和蜻蜓，来取悦他的妹妹。

  有那么两三年，我常常在那几棵大栾树下见到他们，兄妹俩总是在一起玩，玩得友善和谐，都逐渐长大了些。之后有许多年没见到他们。我想他们都在校园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必是告别了孩童韶光，没有许多机会来这儿玩了。这事很正常，没理由太搁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园中见到他们，必定就会渐渐把他们忘掉。

  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时隔多年，我竟发现那个美丽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的孩子。

  我摇着车到那几棵大栾树下去，恰又是遍地落满了小灯笼的时节。其时我正为一篇小说的结束所苦，即不知为何需求给它那样一个结束，又不知何故遽然不想让它有那样一个结束，所以从家里跑出来，想依靠着园中的冷静，看看是否应该把那篇小说抛弃。

  我刚刚把车停下，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戏耍一个少女，做出怪样子来吓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阻拦她，少女在几棵大树间错愕地东跑西躲，却不松手揪卷在怀里的裙裾，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发觉。

  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点，却还没看出她是谁。我正要驱车上前为少女突围，就见远处飞快地骑车来了个小伙子，所以那几个戏耍少女的家伙望风而逃。小伙子把自行车支在少女近旁，瞋目望着那几个四散窜逃的家伙，一声不吭喘着粗气，脸色如暴雨前的天空相同一瞬间比一瞬间苍白。

  这时我认出了他们，小伙子和少女便是当年那对小兄妹。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号。世上的事常常使天主的存心变得可疑。

  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松开了手，裙裾随之垂落下来，许多许多她捡的小灯笼便散落一地，铺散在她脚下。她依然算得美丽，但双眸迟滞没有光荣。她呆呆地望着那群跑散的家伙，望着极目之处的空寂，凭她的智力绝不可能把这样一个国际想理解吧？

  大树下，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风把遍地的小灯笼吹得翻滚，似乎喑哑地响着的许多小铃铛。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车后座，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