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下午悠长。夕阳西下，天色向晚，暮色一点一点，沙漏般进入空间，那是很慢，很慢。

  余晖将尽，不管在村巷，或在河滩，我常会堕入模糊，却又明晰地感知这是个梦境。人声，水声，既近又远，树木河流村庄以及人的活动，都成为夕照中的风影。

  有时玩累了，躺下来休憩，不料竟睡着了，睡得很沉。醒来天欲暮，一种莫可名状的孤单，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也想不起我是谁，心里好不难过。

  “永日”“永夜”，如此命名夏昼和冬夜，既虚幻又实在，永不仅是长，而是比长更长，能够长到永久。夏之日，冬之夜，无法用小时分钟衡量，那种绵长，长得几乎没有止境，一分钟能够长过终身。

  《诗经·唐风·山有枢》里有“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且以永日，这句诗逾越字面意思，因人生苦短，所以诗人在吟唱中，悲叹且劝勉，呼吁对方聊且为欢，让这一天成为永久。

  杜甫写《夏夜叹》，开篇即有压迫感，这种感觉来自白日漫漫，即“永日不行暮”。气候太热，无处可躲，只能忍耐，盼着早点日暮，暑热能够少许散失，但是白日却是永无尽期的姿态。

  “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安得”就没有，是心中激烈的愿景，现场没有，但当他写下乃至想到这一句时，幻想中的风立刻吹起，长风万里，从看不见的远方吹来，飘摇吹动他的衣裳。

  暮色总算来临，月亮出来了。“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昊天，即广大无边的天空，《尔雅·释天》曰：“夏为昊天”，夏天万物盛壮，其气昊昊，故曰昊天。华月，皎美的月亮，若倒置词序，改成“月华”，则是月色皎美。对言语的感觉和掌握，即在此微妙处。月光疏疏，散落林薮。

  地上和房屋的日晒气逐渐敛去，翻开轩窗，南风拂面。“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仲夏之夜，十分困难凉快了些，但是夜晚太短，且不行黑，像两个白日之间通明的联接，短到还没入眠又听见鸡啼。

  六七月的白夜，没有烛光也能够读书，况有月亮，古书的字印得很大。杜甫今夜没有读书，太热了，读不进去，他读的是更广博的天然之书：“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蚊虻飞虫，夜晚关于它们不是夜晚，也许是绚烂的白日，是它们狂欢的终身。“物情无大小，自适固其常。”这儿有一种众生相等，又有一种无明。

  羽虫微物，却能自得其情，自适其性，它们皆不落人类战役的劫数，想到这儿，诗人难免垂泪。那是安史之乱期间，关中大旱，哀鸿颠沛流离，烽火不熄，时局动荡，杜甫从洛阳回到华州，窗下纳凉之际，遐想前哨战事，“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远地方。”这么热的天，战士还要日夜练习，又该怎么折磨。下面十二句，杜甫一番热肠，他幻想战士的苦楚，幻想他们竟夕习刁斗，喧呼震野，越想越烦躁，忽焉听见城北悲笳声起，鹳鹤号翔，天又将大亮。

  夏天炽热，凉不易得，即便到了夜里，也仍是热，若要凉快些，你得去追，去觅。杨万里《夏夜追凉》诗曰：“夜热仍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这首诗耐人寻味，尤在末句“时有微凉不是风”，从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断时续，悄递微凉，却不是来自风。

  杨万里是静觅，秦观是携杖去追。“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他拄着手杖，一向追到河滨，桥南柳外，最是纳凉的好地方。

  倚在胡床上，把本身组织好了，热渐退，夜渐深。此刻并无睡意，但见明月如镜，船上有人吹笛，笛声参差，响亮动听，天上地下，一个华严国际被翻开，没有思心徜徉，亦没有古往今来。

  “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安闲香。”夜静风定，月华无声，池上莲花，幽香自溢，与潮汐般的暑气，皆似乎夜的千言万语。

  想起前些日子，父亲说起早年，三伏晚上太热，临河的村子，人都逃到河滨去，尽管那里蚊子多，原野的风总要凉快些。这也算是追凉。那时河滩全都种瓜，香飘十几里，父亲说他有时就睡在瓜地里，有时睡在大桥上。

  我听他讲说，想见那些画面，总有世事如梦之感，就像在听故事，像在古代笔记中读到的片段。那些场景真的发生过吗？不过四十年，那样的暑夜，那样的河滩，全都消失不见，乃至河也不是本来的河了。

  父亲对现在的日子没有不满，衣食富裕，住宅宽阔，厨房有冰箱，房间有空调。身份证上把他的生年写早了一年，他也很快乐，能提早一年领养老金，还有民间自古尊长者，村夫不畏惧年纪。

  但我发现他越来越喜爱回想曩昔，回想他走夜路，回想他和村人一同伐树，回想河滩的瓜地。老年人有思念往事的嗜好，父亲却未必出于这个原因，他是在回忆大地上的美好，我知道这一点，由于听他讲的时分，我也深深地被那些美好呼唤。

  北宋时鄂州治地点今武汉市武昌区，南楼在蛇山上。东晋征西将军庾亮镇守鄂州曾登南楼，据《世说新语·容止》篇记载，石头城事故，朝廷倾覆，庾亮与温峤投靠陶侃（陶渊明的祖父）求救，前夕在船上侧闻陶侃说便是杀了庾亮兄弟也不足以向全国谢罪，惶急之中，庾亮无计可施，在温峤劝说下，他硬着头皮去见陶侃，不料陶侃看到他风韵俊朗神貌特殊，当即改变了情绪，二人剧谈竟日，爱重顿至。由于这段美谈，后世于鄂州复建南楼留念庾亮。

  黄庭坚号山沟道人，以谪仙自称，心里巴望出生离尘，品性却很仔细，与世多违，贬谪西南长达六年之后，他流寓鄂州，等候命运组织，成果等来的是被放逐至更荒远的宜州（在今广西）。

  在鄂州的这天晚上，登南楼四望，他恍然大悟，宠辱皆忘，置身于一个澄明的清凉国际。诗题“书事”，即就眼前事物表达当下感触。“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虽在夜晚，由于有月亮，只见山光接水光，一片光亮，广阔水上弥望芰荷，风送十里荷香。此刻此刻，不管是谁，不管阅历了多少悲欢离合，或许都会遽然领会：忧患乃身外之物，六合有大信，山河自安稳。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清风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苏轼与客在长江上泛舟，怅然得其所适，黄庭坚的“无人管”正是无尽藏之意。但凡巨大的存在，如日月，如清风，非人所得而私，又尽可为人所私，正因不行被任何人独占，所以才可被每个人享有。

  黄庭坚诗宗杜甫，考究修辞，着重无一字无来处，由此开江西诗派。这首《鄂州南楼书事》，却新鲜如流水，散行而无拘，体近情遥，写眼远景，寓弦外音，有如李太白遗响。

  三国时期，蛇山称江夏山，北魏时称黄鹤山，历代各有称号。蛇山得名于南宋诗人陆游的《入蜀记》：“州城之东隅石城山，山旋绕如伏蛇。”后世袭用。蛇山上楼阁很多，最著名的是黄鹤楼，耸立于山巅，我也曾登临过，作为很多游客中的一个。远眺浩渺长江，耳畔营营吵吵，你会有一种诙谐又摆脱的感觉，前史似乎是伪造的，而你的个人阅历底子不算什么。

  是的，这首诗比黄庭坚实在，渔樵闲话比史学家的研讨，更与一代豪杰为知音。我常怀想暑夜村人纳凉，手摇芭蕉扇，说着地里的庄稼、本年的收成，以及十里八乡的奇闻，长者喜爱讲前朝子孙事，笑谈中的前史人物，都好像是今日的人，与咱们并无年代距离。那种纳凉的气氛，儿时令我痴迷，天上有月亮，风一阵阵吹过，地上树影婆娑，我们不管说什么，全都是活的。